民国遇难的大师们

年春,西子湖上雾气氤氲。

水天一色的灰蒙晨雾里,一南一北划来两艘木舟。

一男一女各立船头,一人着素朴僧衣,一人穿异域和服。

两艘船缓缓靠近,女子盯着那僧人凝视许久,开口道:明天,我就要回国了。

电影中的李叔同

僧人道:好。

女子含泪悲唤:叔同···

僧人答:请叫我弘一。

电影中李叔同的日本妻子

女子低头,沉默良久,问: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僧人答:爱,就是慈悲。

答闭,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从此,世间少了“李叔同”,多了“弘一法师”。

这是电影《一轮明月》里的场景,镜头转过,已是一位僧人,竹杖芒鞋,跋山涉水,去苦寻他心中的佛。

《一轮明月》剧照

加诸于李叔同身上的标签和头衔有很多:

文学上,他是享誉国际的词作家,一曲《送别》传颂至今

音乐上,他被誉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启蒙者,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的中国人

绘画上,他堪称中国现代美术之先驱,是中国油画之鼻祖

戏剧上,他是中国话剧艺术的奠基人

书法上,他是近代著名书法家

篆刻上,他是西泠印社的早期成员,领风气之先

教育上,他桃李满天下,培养出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等大批著名艺术家

佛学上,他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他在哲学、法学、汉字学、社会学、广告学、出版学、环境学......均有创造性贡献。

他开创了中国无数个第一,在从事的每一个领域都做到了极致,此外,他还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在中国近代化历程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这里,再给他贴一个标签吧:一个任性的、妄为的、无情的......富二代。

01

老夫少妻,麒麟才子

年,李叔同出生在天津一个巨富之家,他家世代经营盐业与银钱业,这是当时利润最高的两种生意,其父李世珍是同治年间的进士,曾官吏部主事,后辞官承父业而为津门巨富。

毫不夸张地说,李叔同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公子。

他父亲去世时,晚清重臣李鸿章不但登门祭拜,而且亲自为丧仪“点主”,李家的声望在此达到巅峰。时年,李叔同年仅5岁。

他的母亲王氏是家中的三房姨太,十九岁生下他时,父亲已经六十八岁。

李世珍家门显赫,子息却不旺,长子早夭,二子李文熙又体弱多病,老来得了李叔同这个幼子,自然视若珍宝。

孔子出生时,父七十,母十七;欧阳修出生时,父四十九,母二十。老夫少妻的结合,往往生出麒麟之才。

李叔同童年就展现出惊人的聪慧,尚在学舌之际,就能跟着老父亲摇头晃脑地背诵对联。

他六岁启蒙,十岁熟读诗书,十三岁学训诂书法,“年十三,辄以篆刻和书法名于乡。”

十五岁就诵出“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这样的绝句。

少年李叔同

和历史上的许多大才一样,李叔同出生时也有“祥瑞”:他降生之日,有喜鹊口衔松枝送至产房内,大家都认为这是佛赐福兆,后来,李叔同将这根松枝携带在身边,终生不离。

与佛的结缘,也许从出生之日就开始了。

李叔同的父母家人都笃信佛教,老父亲在他5岁那年病重,延请高僧诵经,在《往生咒》的诵声中溘然长逝。

按照传统习俗,灵柩在家中停了七天,丧事办得极隆,请来大批和尚日夜超度,那时的李叔同太小,不懂得亲人离丧之痛,只有那空寂悠远的佛音在他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

在那以后,李叔同就常在家与三弟一起学僧人作法,“两个人都用夹被或床罩当袈裟,在屋里或炕上念佛玩”。

02

她是娼伶,也是知己

他生活优渥,自幼天才,但也有因大家族而生的苦闷。父亲早逝,母亲是个偏房,身为庶子的李叔同在大宅院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年方17的二哥李文熙必须要挑起家族生意的重担,而年幼的李叔同,则被寄予了光耀门楣的期许。

李叔同的母亲只是一个三房姨太,所以他自幼是被大房郭氏带大的。他先从兄长文熙读书,继而拜常云庄先生为师,兄长对他要求很严,日常功课不得马虎,应对进退也不得稍越礼仪。

母亲的谨小慎微,兄长的严格教导,大宅门生活的封闭无趣,让李叔同早早地产生了叛逆心理。

16岁,李叔同考入辅仁学院,终日以制义为业,也就是学习八股文。

可是随着年纪渐长,他对经国济世的正经学问丧失了兴趣,反而喜欢上了唱戏这类“贱业”。

从小就学习书法、金石等技艺的李叔同,内心早埋下了艺术的种子,而在接触到戏曲这一艺术时,他不可自拔地沦陷了。

李叔同出演京剧《黄霸天》

同时沦陷的,还有他那情窦初开的少年心肠。

他暗恋的对象是个叫杨翠喜的坤伶。

杨翠喜本姓陈,幼年时家贫,被卖给了一个杨姓乐师,从师习艺,十四五岁就出落得花容月貌,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一经登台献艺,立刻博得了满堂彩。杨翠喜每晚在天津福仙戏楼唱戏,《梵王宫》、《红梅阁》都是她的拿手剧目。只要她一登场亮相,台下的叫好声就立刻此起彼伏。

李叔同的母亲一向喜欢看戏,自从24岁守寡之后,她更是迷上了泡戏园子。每次去戏院看戏,她都会把李叔同带上,长大以后,他就习惯了一个人去梨园。

李叔同母亲

那时杨翠喜刚刚崭露头角,李叔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福仙戏院给杨翠喜捧场。杨翠喜在舞台上笑靥如花,歌喉婉转,台下的李叔同看得目不转睛,听得如醉如痴。

《一轮明月》杨翠喜

戏院散场后,李叔同便提着灯笼,送杨翠喜回家,年少时的爱恋最为热烈也最真挚,两颗年轻的心越来越近。

李叔同曾经送给杨翠喜两首《菩萨蛮》,词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其一: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

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

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其二:

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

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

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

彼时他是富家公子,她是知己美人,他为她一掷千金,她对他目盼流连。戏文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就真真切地发生在李叔同的身上。

然而这份甜蜜的初恋很快就无疾而终。

杨翠喜的名气越来越大,很多京城的高官巨贾来到天津,都会去福仙戏院一睹这位名伶的风采,其中就包括庆亲王奕劻和他的儿子载振。天津的地方官员段芝贵听说京城的庆亲王竟对一个戏子感兴趣,连忙巴结。

段芝贵花重金把杨翠喜从戏院里赎出来,亲自护送到北京,把杨翠喜亲手送到庆亲王父子的府上。

而这一切,李叔同毫不知情。

杨翠喜心中虽万般不愿,但却不得自由身,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李叔同得知自己倾心的女子被当作礼物送入了豪门,伤心欲绝,终日以泪洗面。

一代名伶,就此消失。

03

举案不齐眉,康梁是吾师

李叔同的母亲和二哥看到李叔同因为失恋郁郁寡欢,非常焦急,赶快托人为他物色结婚对象,希望能让另一个女人的温柔来抚慰他的心碎。很快,媒人就给李叔同物色了一个富家茶商的女儿——俞氏,俞氏比李叔同大两岁,眉目端正,知书达礼,两家又门当户对。

《一轮明月》俞氏

旧时社会,富贵人家的公子往往会娶比自己大一些的老婆,因为那时人们结婚较早,妻子年龄大些便更稳重,可以更好地照料丈夫的生活。

对于这桩婚姻,李叔同万般不愿。俞氏出身大家,贤惠恭顺,可在年少的李叔同眼中,这些优点恰恰都是她无趣的地方。他更憧憬激荡的爱情,寻求心灵的契合,像杨翠喜那样热烈的女子,才更得他的欢喜。

可是二哥李文熙却答应他,只要娶俞氏为妻,他就可以拿出30万家产给李叔同出去自立门户。母亲由于是小妾的缘故,在李家生活并不舒心,早就想出去单过了,因为孝顺,也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抗,李叔同只得接受了这门亲事。

李叔同那一代文人,几乎没人喜欢原配,他们在年少时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娶了“糟糠之妻”,却也不耽误爱情在别处开花。除了老实人胡适,对爱打麻将爱抽烟的老婆还不错,其他都是能休就休,不休也是冷落一旁。

俞氏空有原配的名分,与他却是聚少离多,虽为他生下三个孩子,却始终没有得到过他的心。

年少叛逆的李叔同,不仅早婚早恋,还是个愤青。

在书院学习时,虽然是学习枯燥的八股文,也盖不住他的文采斐然。写八股文有非常严谨的格式,文字必须写于方格之内,务令书写齐整干净。而李叔同每每有了灵感,文思泉涌,方格纸写不下,他就在一个格子里写两个字,洋洋洒洒密密麻麻,得了个“李双行”的外号。

少年李叔同

甲午之后,列强环嗣,清政府无所作为,李叔同忧国忧民,他参加科举考试,一心为国,在科场上批判八股文“胸无名理,出而治兵所以无一谋。”批判大臣“不学军旅而敢于掌兵;不谙会计而敢于理财……”

这张答卷针砭时弊,直击要害,却“思想危险”、“胆大妄为”,自然名落孙山。

戊戌变法前后,李叔同深受维新思想影响,以为看到希望。他大肆褒扬维新变法,向西方学习,自学洋文。

等到光绪皇帝下达“定国是诏”,他立即刻下一枚“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公开表示对康有为、梁启超维新变法的支持,这让一些守旧的当政者颇为恼火。

康梁倒得太快,维新变法不过百日,光绪被囚瀛台,康梁流亡日本。

这时,有传言说李叔同是康梁同伙,可怜李叔同从小没离开过天津,压根儿没见过康有为的面,为了避祸,李叔同以照料家族生意为借口,带着家人逃到上海。

反正上海也有他家的钱庄,这位大少爷依旧可以过得衣食无忧,不必像那时逃亡的其他人一般流离失所。

怀揣着“北方事已不可为”的满腔愤懑,年李叔同携妻带母到了这座中国最开放包容的城市。

04

休怒骂,且游戏

说是照料家族生意,可李叔同却什么正事也没干,而是把婚前的喜好全捡起来了。

年的上海,风气开放,诗书风流,才子佳人云集。

既然不能学以致仕,那就尽情挥洒才情吧。在上海滩的法租界,李叔同的才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

年,李叔同以第十二名的佳绩考入南洋公学,师从蔡元培先生,并成为他的得意门生。在这里,他接受了较系统的儒家经典教育,还吸纳了“新学”的精华。

为了支持学潮运动,他主动退学,加入新学组织“沪学会”,在沪学会,李叔同的文章屡屡列为第一,更被上海的名士达人所青睐,他也被视为“才子”而驰名于上海滩。

他精通书画篆刻,和上海书画名家一起办《书画报》,成立“书画公会”;

他在音乐上很有造诣,主张求新求变,将《诗经》等古文填词在西洋音乐里,成为流传广泛的歌曲;

因为旧体诗词写的极好,他加入文人社团“城南文社”。时常交游宴饮,切磋文章,还和许幻园、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结拜金兰,称为“天涯五友”;

天涯五友

作为资深票友,他开设演讲讲习班,组织学生新剧,为宣传婚姻自由,亲自编写文明戏《文野婚姻》等剧本。他还走到台上,亲自登场表演……

他的学生丰子恺后来回忆:“那时他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

在多年以后,回顾那段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岁月,李叔同写下了这样两句词:“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

高晓松曾讲,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诗歌和田野。作为天津巨富之子,少年李叔同的生活自然没有苟且,他和那个年代的所有纨绔子弟一样,挥洒文字,流连芳场,一掷千金。

《一轮明月》李叔同戏装

他才华横溢,也和所有的名士一样,怀才不遇,空余报国之情,只能寄情声色。他和上海滩的交际花都混得特别熟,名妓李苹香、谢秋云等都与他有情事。

也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初恋杨翠喜的影子,也许是只有在这个温柔乡里他才能暂时忘却失意,比起家中那位贤惠温婉却不识诗书的发妻,那位勾栏诗妓李苹香显然更能博得李叔同的喜爱。

“奔走天涯无一事。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对于丈夫在外寻花问柳,俞氏从不干涉,尽力保持家庭的平静。丈夫是卧龙,非她这一汪池所能载,她只能一心侍奉婆婆。在她看来,无论如何,丈夫还愿意回家,就是最大的尊重。

这时的俞氏已经为李叔同生下三个儿子,(长子后来夭折)出于对妻儿的愧疚,李叔同对俞氏还算相敬如宾。

但这一点点的温情也在母亲去世以后被打碎了。

年,李叔同母亲王氏因病去世,李叔同扶柩回乡,并效仿“东西各国追悼会之例”,给母亲举行了一个既中又洋的盛大丧仪。富家公子的任性使他想一出是一出,在母亲的追悼会上,他竟请来数百中外来宾,举哀之时,还在众人面前弹钢琴、唱哀歌。

他母亲是中国旧社会最传统的妇女,从不识西洋礼仪为何物,却在死后办了这样一场丧事。此举被人视作奇事,天津《大公报》还专门发文称其为“文明丧礼”。

他常与人讲“我的母亲很多,但我的生母过的很苦”,母亲去世以后,他顿感生活无趣,忧愁满地,浑然不知何处是岸。

但母亲的离开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虽飘荡无根,但再无牵挂。

05

男扮女装,另结良缘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李叔同就将俞氏和两个儿子托付给天津老宅的二哥照料,远走日本留学。

他一到日本就先把辫子剪了,改成西方最时髦的三七分,脱掉了长衫马褂,换上西装,穿尖头皮鞋,戴没脚眼镜。

在日留学的李叔同(中)

当时的有志青年,无不以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为学习榜样,希望能在日本学习西方制度,回去建设祖国。

可那时大清还没亡呢,李叔同这样直接生猛剪头发的留学生,少之又少。想想那位生在南洋、母亲是葡萄牙人的辜鸿铭,直到20年后依然不肯剪去长辫,李叔同的敢做敢为可见一斑。

他衣食住行一切入乡随俗,没多久便能说一口纯正流利的日语了,彻底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东京人”。

在日本,他先考取了东京美术学校,又兼在音乐学校学习乐器和编曲。

立志要改头换面的李叔同在日本依旧没有改掉他的少爷做派,他花巨资在上野不忍湖畔租了私人洋楼,添置钢琴和大量美术、音乐书籍,居室装扮得艺术味极浓,并取名“小迷楼”。

他花最昂贵的票价去听一场音乐会,自费出版并发行了中国近现代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还和同学一起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

他对戏曲的热爱是从童年就深种的,到了日本以后,接触到日本的“新派剧”,从此对西洋话剧产生兴趣。

即便身在日本,李叔同仍然关心国内。年春节,中国淮北发生百年不遇的水灾,春柳社决定举办一次义演,定的曲目是名剧《茶花女》。

这是春柳社的第一次公演,其时,春柳社成员也没有几个,而且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到哪里找最重要的主角玛格丽特呢?李叔同突然灵机一动——京剧的花旦就由男性来扮演,这个戏为何不试试反串呢?于是,他自告奋勇扮演女主角。

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特意节食,瘦出了杨柳细腰,还花重金定制女式礼服,剃掉留了好久的小胡子。

李叔同演茶花女(左)

为了演好角色他节食减肥,饿出了芊芊细腰

第一次公演《茶花女》,就造成了轰动。

由于李叔同的影响,大批的中国留学生开始接触话剧,将话剧带回国内,成为中国话剧史的开端。

李叔同茶花女剧照

他在日本学习西洋绘画,需要人体模特,那个时候日本的风气也不够开化,模特儿不好找,裸体的女模更是重金也不可求。他便厚颜地去问房东的女儿: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模特?没想到对方一口就答应了。这位房东的女儿后来成了他妻子。

这位日本妻子,有人说叫“枝子”,也有人说叫“诚子”,据李叔同的孙女李莉娟回忆:具体叫什么还真的不确切,也曾到日本找过,却未找到,但是,(祖父)日记中多次提到“福基”这个人,每当提及,讲到的事件都是私人问题,比如给我送棉被之类私房话。于是,大家揣测,“福基”可能就是他日籍夫人的名字。

李叔同没有向她隐瞒自己已婚有子的事实,但她仍不在意,死心塌地。

年,中央美院美术馆在仓库里,发现了一幅半裸女性的画像,编号居然就叫“-甲”,一研究染料的构成发现,成画于年前后,十有八九是李叔同画的日本妻子。

在日本成婚不久,李叔同得了肺病,回到天津养病。

发妻俞氏等到丈夫归来,万般欣喜。他竭尽全力照顾丈夫,给予他最无微不至的关怀。

独自在日本漂泊太久,老宅的热闹和亲情让他体会到不同的温暖,对于俞氏的愧疚涌上心头,已在日本成婚,意欲与她离婚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这段时光成为了俞氏生命里最幸福的时候,丈夫归家,因生病而处处依赖她,身边也没有那么多红颜知己,反而对自己亲昵有加。

俞氏觉得,丈夫终于浪子回头了,生活终究有了盼头。

但是她没有想到,丈夫大病痊愈之际,却也是夫妻别离之时。李叔同再次毅然决然地去了日本。

再次回国已经是年,这一次,他还带回了日本夫人福基。

俞氏以为,男人青年时求学、贪玩、风流都是常事,只要愿意回家,夫妻关系就总有转圜时。可是这一次,他不仅带回了一个与自己一样名正言顺的妻子,还跑去苏杭上海居住,只留她一人带着孩子在天津独守空房。

那个女人对他也是一片痴心,为了她千里万里地跑来中国,俞氏不忍再说什么,只好摆出正房的大气模样。

在天津老宅虽然衣食无愁,等待却似乎永无尽头。

《一轮明月》俞氏

06

夏丏尊,你自杀吧

李叔同回国后,已经到了三十左右的年纪,身上少年名士的气息剔尽,富家子弟的风流也被日本妻子收了性,倒是急切地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功夫。

他先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便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

那时的学校和今天一样,最重要的科目是语数英,所以这些课的老师最有权威。但是在杭州师范学校,最有权威的是教绘画的李叔同,因为他凡事认真、严肃,而且“他有人格做背景,犹如佛菩萨有光”,学生们都敬重他。

自画像

他当上老师,便要有老师的样子,于是不再穿漂亮的洋装,而是换上了灰色粗布袍子、黑马褂、布底鞋。

学生以为他是古板木讷之人,他却教学生画石膏像,将裸体模特带到写生课上,假日里跑到野外写生,大开学风,成了社会上的一道新景。

李叔同将裸体模特带入课堂

他的学生丰子恺说:“凡做人,当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个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后来,为环境、习惯、物欲、妄念等所阻碍,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这世间已很伟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赞誉;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会里也已经是难得的‘上流人’了。像老师那样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来,十分少有。”

李叔同的另一位学生、后来成为著名音乐教育家的刘质平,从浙一师毕业后留学日本,后来留学经费出了问题,急得差点在日本自杀。李叔同知道后,不惜违反他一贯的做人原则,找各种关系求助但均告无果,于是决定从自己的薪水中每月抽出一部分资助刘质平。

他虽出身富家,但家族生意一直是二哥打理,自己早出来自立门户,因此便不愿再像从前那样随意支取钱庄里的银子。

当时李叔同的薪水是元,还要照顾天津、上海两地的家人,于是他将之分成了四份:上海家庭40元、天津家人25元、自己和刘质平各20元。李叔同后来出家,仍在出家前准备了一笔钱寄给刘质平,供他直到大学毕业。

夏丏尊

一次,学校的宿舍发生失窃,时为舍监的夏丏尊自觉管理不力,破案无方,陷入苦恼,来求助李叔同。

李叔同却说:这事好办。

好办?怎么办?夏丏尊连忙问。

“你既无法破案,自杀谢罪就是。”李叔同笑嘻嘻地说。

夏丏尊一惊。

李叔同认真道:“你若出一张布告,说做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

夏丏尊再惊,他承认李叔同说得有道理,可是他没有实行的勇气。也许,换成李叔同,他真的会那样做,而且若真不能破案,他一定会自杀。

当然,如果是李叔同这样说,学生一定会来自首——他有这样的感召力和公信力,可是夏丏尊自忖没有。

李叔同对学生很严,更严于律己。

他在南京杭州两地授课,虽然时常由于日程冲突请假,却绝不会浪费课堂的一分钟,上课需要的板书,他一定提前写好两黑板,早早坐在教室里等学生。

漫画家丰子恺、国画大师潘天寿、音乐教育家吴梦非、书画家钱君陶、著名音乐家刘质平、画家李鸿粱......有师如此,江浙人才辈出,几乎撑起民国文艺界的半壁江山。

李叔同是个想做就做的实践派,少年时的那份冲动任性仍未改,有时兴致起来,便不顾后果,更毫无顾忌。

一日有名人来学校讲座,校园里人头攒动,他和同事夏丏尊躲到凉亭里吃茶,夏丏尊打趣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挺好的。”没成想,这句玩笑话却触动了李叔同的神经,他竟真的跑到西湖边的广化寺体验了几天和尚的生活。

又有一次,夏丏尊提起日本杂志上有篇介绍“断食”修养的文章,两人一起找来资料来研究。夏丏尊自己没有当真,李叔同却在新年假期十几天里,在虎跑寺实践了起来。

断食后留影

07

我们不去,因为他是不回来的

杭州与南京自古就是佛土,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杭州的寺庙则更多了,大小两千余所。

作家郁达夫就说过,杭州最多的东西有两样,蚊子跟和尚。

佛寺多在风景名胜处,李叔同长年在这两地任教,也没少逛。

自古文人都把西湖比西子美人,李叔同却在西湖的氤氲朦胧的雾气里感受到了佛法空灵。

其实,文艺人士出家在民国并不罕见。苏曼殊就曾以“自刎”要挟住持为其剃度,声称要“扫叶焚香,送我流年”。可他三次出家,三次还俗,情根仍在红尘中,忍不了佛教的清规戒律,只落了个“风流和尚”的称呼。

而李叔同,却是个有了想法一定会去付诸实践并且做到极致的人。

年春天,那名叫福基的日本女人从上海匆匆而来,寻遍苏杭两地,终于在虎跑寺找到出家的丈夫,这是两人相识的第11年,在这以前,两人恩爱有加,相濡以沫。

她为他放弃家乡,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他为她冷落发妻,千里迢迢定居江南。可是在古旧寺院门前,这位曾经的丈夫却连门都没有让妻子进。

她问他什么是慈悲,他说,爱,就是慈悲。

福基无奈对着关闭的大门悲伤责问: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关于和福基分别,李叔同的同学黄炎培曾在《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一文中写道:“船开行了,叔同从不一回头,但见一桨一桨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顾,叔同夫人大哭而归。”

李叔同写给福基的信里,这样说:“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将不再回上海去了。......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从这封信里,你读出了“慈悲”吗?或许,字里行间去意已定的“决绝”,远远超过“慈悲”。曾经如何深爱,这份离去的决绝便如何伤人。

关于这一点,原配俞氏倒是更懂得一些。李叔同的二哥让她去寺院寻丈夫回来,她平静地说:我们不去,因为他是不回来的。

旧时女子,很难活得像她那么清醒明白,也许,是她早已习惯了等待和失望。

弘一法师用了大约半年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财产和私物,将自己多年来视若珍宝的书籍、字画、折扇、金表都赠送给了友人,就连衣服也一件不留。

在天津的祖产、在上海的房子,一桩桩一件件他都安排妥当,这位慈悲的丈夫在出家前曾预留了三个月薪水,分为三份,其中一份连同自剪下的一绺胡须托老友转交日籍妻子,并拜托朋友把她送回日本。

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刘质平,他也不忘安排好继续接济他在日本求学的事情。唯独对于俞氏,他始终没有一言。即使多年以后,俞氏去世,他也没有离开青灯古佛去看她一眼。

曾经的风流公子,如今的慈悲法师,竟对结发之妻绝情至此。

年正月,新年的爆竹声还未歇,俞氏却撒手人寰。45岁,并不算太大的年纪,她生命的大半都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这个冬天似乎也没有比往常更冷一些,可是她熬不过去了。

家族认为她一生勤勉贤惠,为李家绵延香火,弘一法师无论如何都应该回家送俗世的妻子最后一程。报丧的书信传到杭州,弘一正在庆福寺编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无常的是,那时赶上京绥铁路工人大罢工,杭州到天津的交通被阻断,弘一没有成行,继续编写他的佛学著作。俞氏凄凉入土,独守空房了一世,死后仍要独居一穴。

李叔同出家的消息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和诸般猜测,新闻的爆炸性远远超过同年段祺瑞当上国务总理、孙中山辞去大元帅一职。

世人大多无法理解,这位名满天下的文坛大佬,只是一时兴起吧?这个任性妄为的富家公子,如何受得了佛门清苦?

“研究佛法不一定要出家的。”夏丏尊劝过他;“在家修行也是一样的。”马一浮也这样劝他;有一位女读者,更是在他剃度之后,天天来寺里找他,求他还俗。

可是李叔同却是认真的。

在此后二十六年的时间里,弘一法师逐渐断绝了俗世的往来,及至去世,每天只食一餐,除了留下少量衣被和雨伞,俗世里的一切他都舍弃了。

08

半世文人半世僧

弘一法师没有正面向身边人解释过自己出家的原因,无论是他旧日的挚交好友,还是他的日籍夫人看来,这个转变都有点无法捉摸。

众说纷纭中,丰子恺的解释较为中肯: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有的人做人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还必须去探求人生的究竟。

李叔同曾撰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讲到年某日,夏丏尊看见李叔同住在寺庙里,就随口道:你不如出家得了。

本来只是无心的一句戏言,李叔同一想,对,那就出家得了。

也许,这份执着,在他极幼的时候,披着被罩扮僧人做法时就已经种下了。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致到了,正如从前一时兴起在科场上批评时政,一时兴起去了日本,一时兴起跑去断食,而他一向是一时兴起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的那种人。做佛法,他也要做到极致。

李叔同出家,好友经亨颐告诫学生,此举“可敬而不可学”。

他出家,怎么看都应该选择轻灵的禅宗,禅宗讲究顿悟,最适合李叔同的性子,可是他却选了戒律最严谨最刻板的律宗,不做住持,不开大座,谢绝一切名闻利养,以戒为师,粗茶淡饭,过午不食......

弘一出家的时候,律宗已断绝了余年。所以他只有自己潜心研究。为了弘扬律宗,他四处奔波,编修佛典,一边讲学,一边云游,他在佛法上的造诣越来越深,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世祖,声明甚至超越当年文人李叔同。

可惜世间已无李叔同。

赵朴初评他是“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其实他才不要当什么奇珍和明月,也不是为了挣一个苦行的虚名。他出家既不是为了当律宗第十一世祖,更不是为了能和虚云、太虚、印光并称“民国四大高僧”。

他的昔日同事、终身好友夏丏尊,曾邀请弘一法师去家乡上虞做客,并安排他在自己执教的春晖中学一间宿舍里住下。他自带铺盖卷而去,只有一床破席子,一副旧被褥。弘一拿出一块破得像抹布的毛巾去洗脸,夏丏尊终于忍不住了,要给他换一块新的,弘一却说:“哪里,还受用着哩,不必换。”

夏丏尊几乎落泪:这还是那个一掷千金、生活放荡的李叔同吗?

他出家24年,生活用品绝大多数都是出家前带去的,一件僧衣缝缝补补穿了十数年,布丁还都是从垃圾堆里捡回去的破布条。丰子恺请老师提笔写字,他写完后还把剩下的几张宣纸一并奉还,只将裁剩下来的碎纸条留着,一点不肯浪费。

弃家毁业,恪遵戒律,清苦自守,按照学生丰子恺的说法,他遁入空门,是因为这位才子物质和文艺之中,都玩够了,生命力又旺盛,必须去探索灵魂生活。

年秋,弘一法师或许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他提前写好了遗嘱,从容不迫地安排好后事,与刘质平、夏丏尊等一一道别,尽而断食,并谢绝医疗探视,口诵佛号,写下“悲欣交集”四字。

这是弘一法师的临终遗书。寥寥四字,无穷玄机。

弥留之际,他对随侍的妙莲法师说:“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者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

他还特别叮嘱:当我呼吸停止时,要待热度散尽,再送去火化,身上就穿这破旧的短衣,因为我福气不够。身体停龛时,要用四只小碗填龛四脚,再盛满水,以免蚂蚁爬上来,这样也可在焚化时免得损伤蚂蚁。

年10月13日晚,弘一法师圆寂。

09

舍利

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外面,我是如此谦恭。

林语堂说:李叔同是我们时代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独立的一个人。

世人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事实上,伟人的传奇,往往是常人的心酸铺就。

都说他慈悲,坐摇椅前要先晃一晃怕碾死小虫,临终还怕烧死蚂蚁,可他却客观上伤害了两个女人的一生。

那位著名的情僧仓央嘉措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佛与情在别人那里是两难,弘一法师却从未有过犹疑。

某种程度上,他始终是那个津门巨富之家的纨绔公子,无论如何老成持重,如何清苦自俭,做事都只循着本心,他想留洋便留洋,想恋爱便恋爱,想出家便出家。

虽有时移世易的种种无奈,到底是他的选择。

世人不解,他最不愿亲近的发妻俞氏却懂他,所以她说:“我们不去,因为他是不回来的。”

如果不是清末传统日渐崩塌,李叔同参加科举,进可成一方豪杰,济世造福;退可研究诗艺,流芳千古,做个像苏轼一样千年难见的才俊,超脱俗世时写上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

他这遗世独立的风骨,那恣意妄为的心性,却是年少时的殷实家底带给他的习惯。

民国风烟里,弘一法师是活得最恣意潇洒的一个,虽然人命玩不过时代,可他是唯一一个不必为生活奔波所苦,不必为时局艰难所限,不必蝇营狗苟于乱世的人。日本入侵期间,他还写下“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

半世风流,半世为僧。电影《一轮明月》的最后,弘一法师走上一座石桥。桥下是人群熙熙攘攘,桥上是一稚童玩着陀螺,专心致志,仿佛周围的喧闹全与他无关,弘一正瞧得出神,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三郎,回家吃饭啦。”

弘一回头,仿若年少时,母亲含笑立在门口,招手轻唤:三郎,回家啦。

传说弘一法师吉祥圆寂,右肋而卧,神态甚是安详,令人不胜景仰。火化时,众人均看到棺内有多色猛烈火光在闪烁,检出舍利子一千八百余颗,舍利块六百颗。

关于舍利的传言不知真假,只知他这样的人,世间罕有。

生逢乱世,每个人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而下,偶有逆流而上的,便发出一声两声怒喊,得以名垂青史。

一开始,李叔同是属于后者的,新青年们追逐着时代的浪潮奔跑,而李叔同就是那批是浪花前头领跑的人之一。

电影中李叔同小时候

跑着跑着,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厌了,他一拐弯,上了岸,从意气风发的文人李叔同变成了律宗祖师弘一。

红尘滚滚,他再没有回身去望。

潘天寿上课情景(上)和创作情景(下)

影像记录▼

——视频选自《大师?潘天寿》

“一味霸悍”余任天先生在年为潘天寿所刻

霸是霸气,悍是强悍,按常理,“一味霸悍”这四个字用在任何事情上似乎都会显得不太合适,很容易有泰山压顶、晴空霹雳的感觉。尤其讲到文化基因,似乎与不主张剑拔弩张的传统审美有点相悖。

但是潘天寿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想对传统在继承的基础上演进、变革、创作和突破。体现在他艺术上的强悍、霸悍,用我们现在当代艺术的语汇就是“震撼”、“张力”、“强烈”、“冲击力”,而这正暗合了当代艺术的审美追求。

潘天寿鹰石山花图

天下之事,无独有偶。潘天寿先生作画却以他过人的见识与胆略,剑出偏锋,另辟蹊径。他独取“霸悍”两字,作为他一生艺术创造所追求的方向和行为准则。难怪他的老师吴昌硕先生赞叹他的画“天惊地怪见落笔”。一旦落笔,即天也惊、地也怪,这是何等的气势?这是潘天寿先生作画在“气”上的追求。

潘天寿秋意

当年吴昌硕先生自己也讲“苦铁画气不画形”。南齐谢赫在“六法”中的第一法也讲“气韵生动”。所以潘天寿先生干脆就把“气”的意义推到了极致。以此细论,潘天寿先生所追求的“霸”,即霸在气上。即所谓霸气。因此,“造险破险”的潘氏图式,就成为了潘天寿体现“霸”字的标准图解。

潘天寿指画夕阳山外山

“霸”既属于气的范畴,那么“悍”肯定是属于“法”的范畴了。潘天寿作品中的“悍”则具体体现在了他作画用笔以方笔强折和以指代笔的生涩、坚硬效果上。众所周知,潘先生一生喜作指画。并且擅长以生宣纸作巨幅指头画。这是一种难度非常高的作画手段。所以他的生纸巨幅指画,幅幅堪称中国绘画史上空前绝后的绝世佳构!以手指代毛笔来运用,其特点是可以达到生、熟之间,毛笔所达不到的奇异效果。当然,作指画的前提是纯熟驾驭了毛笔。因此,强硬骠悍、力能扛鼎的多变线条,就完整地表达了潘先生关于“悍”字的全部意义。

潘天寿雨后

潘天寿先生最早体现霸悍风格作品面世的时候,吴昌硕先生曾为他捏了一把汗。说:“一跌须防堕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是的,变革与与创造,必定意味着对旧有创作方法和审美习惯的违背和抛弃。吴昌硕先生为他所担心的,正是他那不入时流、独标新格的作品会令世人不解、从而遭到冷落、甚至嘲笑和埋没。历史的规律告诉我们,当一件新生事物诞生,并且带着超前审美意识出现的时候,不解和被冷落是注定要经历的艰难过程。君不见,黄宾虹先生的作品被世人所不解和冷落了半个世纪,便是最好的佐证。

潘天寿插了梅花便过年

从潘天寿先生的身上我们看到除了智慧以外,那种超常的胆量和创造力。而正是这种超常的创造力,引领并推动了艺术历史的进程。

潘天寿猫蝶图

当我们在捡珍珠般地研究前人丰硕成果的时候,研究的课题就绝不应该局限于他们作品的非凡结果上,而把他们人生和作品的所有成因作为研究的切入点,即从精神到表象,作出全面细致的分析后,我们才有可能真正探得骊珠。才会从他们的身上得到有益的启迪。

潘天寿映日荷花别样红

潘天寿在画语录里有句名言:“不同才是艺术。”“一味霸悍”,历来理论家、画家都没有这样的艺术主张,他不仅要霸悍,而且要一味霸悍。他就是要追求不同,不与古人同,也不与今人同。

文章来源《美术报》

潘天寿荷塘

潘天寿松鹰图

潘天寿小龙湫下一角

潘天寿河畔雅居

潘天寿花鸟人物六屏

潘天寿春风

潘天寿双息

民国大师们特立独行,生得有性格,死法亦有不同。

人,选择不了怎么生,但可以选择怎么死。

大师异于常人,也体现在对死法的选择上。大师的舍生向死让人泪奔。大致说来,除开正常的自然死亡,大师独特的死法有以下七种:

一、贫病交加坦然向死

其实特别不想谈大师的穷苦生活故事。

一块钱难倒英雄汉,满腹经纶的大师们沦落到基本生活都不能维持的境地,实在让人心酸。

脑补一下那个年代的典型画面:天地之间,一介文人,一袭长衫,褴褛掩不住一身救国救民的浩然正气,一个声音响彻云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教育家蔡元培

抗战以后,古稀之年的蔡元培来到香港,继续为国家民族奔走呼吁。

年5月,蔡元培流亡昆明的长女蔡威廉因贫困在家生产,难产而死。家人怕蔡元培伤心隐瞒了噩耗。

蔡元培却从邮寄来的昆明的报纸上得到了消息。他在7月13日写的《哀长女威廉文》中写道:“近两月来,友人来函中,偶有述及报载威廉不幸之消息者,我于阅报时留意,竟未之见,而文铮来函,均为威廉附笔请安,疑诸友人所述之报误也。日内阅昆明寄来之《益世报》二十六日有女画家蔡威廉昨开追悼会新闻,二十七日有女画家遗作展览新闻,于是知我威廉果已不在人世矣,哀哉!”

爱女的逝世给这位贫病交加的老人以致命一击。年3月3日早晨,蔡元培起床后刚走到浴室,忽然口吐鲜血倒地,继之昏厥。3月5日,蔡元培病殁于香港九龙。临终前反复念叨:“科学救国、美育救国”。

死后无一间屋、一寸土,医院千余元医药费,就连入殓时的衣衾棺木,也是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先生代筹。出殡时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北大学生许地山找来十面锣,在队伍前面敲打。钟鼓开道,礼炮齐鸣,香港各学校及商号下半旗志哀,学校及社团万余人参加公祭,极尽荣哀。

《中央日报》推蔡元培为“万流景仰,高年硕学”;《新华日报》称他是:“学界泰斗,人世楷模”。弟子蒋梦麟送上挽联:“大德垂后世,中国一完人”。吴稚晖的挽联是:“平生无缺德,举世失完人”。北大在诔词中有“当中西文化交接之际,先生应运而生,集中西文化于一身;其量足以容之!其德足以化之!其学足以当之!其才足以择之!呜呼!此先生所以成一代大师欤?”

▍新文化运动旗手陈独秀

抗战爆发以后,陈独秀辗转来到江津居住。晚年的陈独秀饱受胃肠病、高血压、心脏病的病痛折磨。“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陈独秀天生反骨,性格高傲,脾气倔强,无功不受禄。虽故旧好友以及学生和社会人士有心资助,但多数都被陈独秀拒绝。期间,有杀子之仇的蒋介石许以高官厚禄被他怒辞,共产党方面也有让他回延安的意见却因种种原因也未达成一致。

生活上主要靠陈独秀写文章来贴补家用,因此过得很困顿。凝聚他晚年心血的《小学识字教本》(小学,指文字学,包括音韵、文字、训诂)被教育部长陈立夫相中,预付稿费两万元(这在当时可是天文数字),根据内容建议书名改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即可出版。陈独秀倔脾气上来了,大怒,宁可不出版,一个字都不能改!

穷得看不起病的陈独秀听信偏方,用蚕豆花泡水喝治疗高血压。

年5月10日上午,陈独秀喝下蚕豆花水后,感到腹胀难受。夫人潘兰珍一看吓一跳,原来由于阴雨不断,蚕豆花长了霉。

13日上午,正在重庆任国防参议会参议员的包惠僧,特地来看望陈独秀。潘兰珍炒了四季豆烧肉和几个乡里小菜招待包惠僧,陈独秀胃口大开。当晚,陈独秀便感到腹痛如刀绞,到半夜时呕吐不止。

年5月27日,晚上9点40分,陈独秀闭上了双眼,享年63岁。

当时陈独秀“家徒四壁,只有几张破桌椅和一堆土豆”。一大笔医药费和丧葬费无从解决。北大同学会紧急发起募捐。当地绅士邓氏叔侄捐赠墓地和楠木棺材,陈独秀才得以入土为安。

▍文人朱自清

三看被毛泽东高度赞扬的朱自清。

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写道:“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一九四八年,朱自清已经病入膏肓,体重不足四十公斤,迫切需要治疗和营养,家里七个孩子嗷嗷待哺。朱自清坚决拒绝领取美国“收买灵魂”的救济粮,慷慨放言:“气是敢作敢为,节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也就是不合作。忠而至于死,那是忠而又烈了。”八月十二日,朱自清因胃穿孔病逝,年仅五十岁。

大师们视大义重于生命,在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情况下会毫不犹豫地舍生而取义。

二、惨遭暗杀大义牺牲

▍诗人、学者、民主斗士闻一多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对共产党和其他民主党的限制和打压也逐渐加强。闻一多思想左倾,公开宣称做共产党的尾巴。

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五日,闻一多在被暗杀的李公朴追悼会上演讲;“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闻一多衣衫破烂,长髯飘飘,双目炯炯有神。作完这次著名的《最后一次演讲》,闻一多下午又去参加了一个记者招待会。下午六点多,儿子闻立鹤接父亲回家。在离家仅十多步地方,数名特务乱枪射向闻一多父子。闻一多当场身亡,闻立鹤重伤。

暗杀闻一多事件震惊全国,从此,国民党失去精英阶层的支持,失去民心。

▍作家郁达夫

年的8月29日,日本投降后两周后,那晚8时许,郁达夫正在家中与几位朋友聊天,忽然有一个土著青年把郁达夫叫出去讲了几句话,郁达夫随即回到客厅,与朋友打个招呼就出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

年9月27日,新华社报道:中国现代著名作家郁达夫被日本宪兵杀害之事已从日本学者铃木正夫收集的第一手资料得到证实。铃木正夫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找到了当年下令杀害郁达夫的日本宪兵班长。这名宪兵班长承认,是他下达了杀害郁达夫的命令,从而证实了郁达夫被日本宪兵杀害的推测。

三、不失气节自杀而亡

▍学者王国维

年6月2日,王国维早餐后在办公室很认真地给毕业研究生评定成绩,随后和研究院办公处的侯厚培共谈下学期招生事,借了五元钞票,雇了一辆人力车,前往颐和园。王国维吸完一根烟,跃身头朝下扎入水中,于园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

关于王国维的死因有多种说法,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说是王国维的亲家罗振玉相逼,既有逼债也威胁要接回已丧夫的女儿等原因。其他如北伐军逼近,王国维怕年冯玉祥逼宫的耻辱再演。那一次他就要跳河抗议,因家人看守严密未果,他留下了“艰难困辱,仅而不死"之言。王国维遗书中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说法似乎可以印证。

一年后,清华大学为王国维立纪念碑,碑文由陈寅恪撰写,被称为世纪雄文之一。

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四、为工作殉职鞠躬尽瘁

大师们都是工作狂,每天沉浸在学术研究当中,分不出八小时内外。这里单挑出担任公职的大师并在工作时间内发病去世的案例,加上纯粹由工作原因导致的死亡案例来看看。

▍新文化运动倡导者胡适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晚,中研院举办第五届迎接新院士酒会,胡适讲完话后,送客时跌倒,心脏病突发辞世,享年72岁。蒋介石手书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历史学家傅斯年

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二十日下午,台北市省议会大厅,时任台北大学校长的傅斯年从主席台下来时跌倒,突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离世,年仅五十四岁。送别傅斯年时,台北大学学生们手执“校长,回头看看我们!”的小旗,雨水泪水交流,跟随这位“五四”运动扛着大旗走在最前列的总指挥缓缓前行。

▍军事学家蒋百里

首次提出抗日持久战观点的军事学家蒋百里,终生都没被蒋介石授予兵权。一九三八年秋,蒋介石任蒋百里为陆军大学代理校长。学校取道湘桂西迁。蒋百里在学校搬迁过程中事必躬亲,操劳过度成疾,于十一月四日在广西宜山病逝,年仅五十七岁。蒋介石在重庆亲自主持公祭。

▍新文化运动先驱刘半农

刘半农为写一篇有关北平、绥远沿线方言声调的论文,于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九日前往内蒙古等地实地调查方言音调和声调。考察途中,刘半农遭到昆虫的叮咬,不幸传染上致命的回归热,仍带病让学生记录他的发音。回北平后多方医治无效,七月十四日与世长辞,年仅43岁。

北大全校师生出席刘半农葬礼,遗体上覆盖北大校旗。蔡元培亲自撰写碑铭:“朴学隽文,同时并进;朋辈多才,如君实仅;甫及中年,身为学殉;嗣音有人,流风无尽。”

五、两肋插刀为友而死

▍思想家、文学家钱玄同

一九三九年一月,钱玄同为了解决李大钊子女生活困境和赴延安的路费,拖着病体四处联系变卖李大钊的藏书。

十七日傍晚,钱玄同从外面回来,感到疲惫、头痛,医院,确诊为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年仅五十二岁。

六、率性而为恶习致死

▍辛亥革命先驱黄侃

有民国三疯子之一称号的黄侃性格独特,喜欢喝酒抽烟饮浓茶。

一九三五年四月,黄侃五十岁。章太炎十分高兴的赠他一副对联:“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成好著书”。上联以孔子“五十读《易》”的典故,称赞他50年来都在勤奋学习;下联用蔡邕《曹娥碑》的古典,希望黄侃今后可以潜心著述。章太炎联中嵌有“黄绝命”三字,黄侃见联大为恐惧。不料章太炎一语成谶。

十月六日,黄侃由于饮酒过度,胃血管破裂,抢救无效,于十月八日去世,年仅50岁。弥留之际,指向一书。学生们将书拿来,黄侃翻到一页,手一点,人已逝。

送走老师后,学生们重新翻书才恍然大悟,原来前几日争论的问题,老师当时没答,最后手指的地方,就是答案。

七、意外事故不幸遇难

▍新月派代表诗人徐志摩

年11月19日早8:00时,徐志摩搭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邮政飞机由南京北上。当飞机抵达济南(济南号落济南,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时,因大雾坠机,机上人员(两位机师与徐志摩)全部遇难。

蔡元培的挽联是: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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