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吴呈杰 光华管理学院级本科生
“旅行是很有益的,能丰富想象力。其余的一切只令人失望和疲倦。”
从佛罗伦萨到罗马的火车上,我再次播放起电影《绝美之城》。法国作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在《茫茫黑夜漫游》中的这句话被陈列在影片开头,像一个被世界伤透了心的旅人说出的不容辩驳的真理。
在此之前,我已经在欧洲呆了超过一百天的时间,意大利是旅行的倒数第三站。当你见过大西洋的浪潮、撒哈拉的星空、圣托里尼的落日,见过高迪、梵高、维梅尔和普鲁斯特,起初的兴奋很快就会消失殆尽:“这一切都很完美,但我觉得已经够了。”继而,你又会悲伤地意识到,人生也将如同这般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
而在意大利,单薄的城市和糟糕的天气似乎验证了我的预言。米兰毫无生气,威尼斯迷雾重重,佛罗伦萨够妙,博物馆的接连闭馆却扫人兴致。那我该对罗马抱什么期待呢?
雾中威尼斯
抵达罗马时恰逢一个金黄色的午后,是伍迪·艾伦爱用的那种抹了蜜似的暧昧色调。我住的青旅在一栋旧公馆的顶楼,上楼需要搭乘老式电梯。拉开电梯口的铁栅栏,再拉开电梯门,才能进入这个只能让一个人容身的狭小空间。电梯向上运动时会发出哮喘般“吭哧吭哧”之声,我脑补了无数种电梯掉下去的可能性,没有一种后果令人愉悦。正对我的是一块镶嵌在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楼道外一块接连一块的土色墙砖,也能投射出我的倒影——这意味着,我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将是自己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所幸,命运没和我开这种狗血的玩笑。但先前的胡思乱想,尚没有从我的脑海中彻底消失。在我看来,这儿似乎人人都眼神闪烁不定,抑郁的气质则成为了类似认同感的集体嘉奖。按照村上春树的意思,“罗马是个吸纳了无数的死的城市,所有时代所有形式的死尽皆充斥于此”。从凯撒的死到剑客的死,从英雄的死到殉教者的死,罗马史连篇累牍尽是关于死的描述。村上君还信誓旦旦地宣称,一旦元老院议员被宣布荣誉死亡,首先是在自己家里大设宴席,同友人一起大吃大喝,之后慢慢切开血管,一边畅谈哲学一边悠然死去。
野史的只言片语难辨真假,可这些堂而皇之矗立着的恢宏建筑,无论如何是不会骗人的。斗兽场是人为战胜非人而死,其余的则是人为战胜他人而死。即便是那神圣不可方物的圣彼得大教堂,按照美剧《年轻的教宗》所讲述的,只不过是教皇踩着众臣尸体登上权力巅峰的布景。
梵蒂冈博物馆里的旋转楼梯
就连“罗马”这个名字的起源,也沾满了同室操戈的鲜血。双胞胎罗慕路斯和勒莫斯由母狼哺乳长大,成年后来到台伯河畔,建造起了一座城池。但两兄弟在城址一事上发生争论,最终勒莫斯被杀,作为胜利者的罗慕路斯便用自己的名字将这座城命名为“罗马”。
随后,它领受过成为世界之都的无上荣耀,也目睹过铁蹄攻城的帝国崩溃。直到基督教壮大得势,罗马终于被供上神坛,成为教皇的驻跸之地,成为天主教徒敬仰的圣地。
正因如此,罗马常让我觉得,它太“深”、太“大”了。不像邻国那些精巧的首都,姿态优雅,笼着一层薄薄的琐细的哀愁。它的荣光和骸迹都大,无法随心所欲地将它简化,只能臣服于这纷繁众多的面相。
然而,这千百年来的死亡又丝毫没有折损活人无忧无虑的生活。卡尔维诺笔下的欧莎匹亚也是这样一座城市,为了缓冲由生至死的突变,它的居民建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地下城,死者将被带到地下城去继续进行生前的活动。罗马人则完全不必费心思,未在炮火中遭焚毁的古代遗址就是他们的“地下城”。壮阔的古罗马斗兽场,一面是被游人围堵的必游景点,一面又是疏散交通天然的环形岛屿。
现代人和现代生活轻轻巧巧就消解了死亡。
斗兽场的月圆之夜
在每个阳光充沛的正午,我都会出门徒步丈量罗马城。这座“永恒之城”几乎是随时都张开怀抱欢迎你的到来。就好像那句人们耳熟能详的谚语:“WheninRomedoastheRomansdo”,游客们也争先恐后地模仿罗马人的生活方式。意大利导演费里尼年的影片《甜蜜生活》或许代表了人们心目中的某种理想图景:在铺满鹅卵石的林荫大道上漫步,在许愿池边大口咀嚼比萨饼和冰淇淋,随后再去西班牙广场周边的店铺中扫货。
我同样无法免俗。最让我沮丧的一点就是,在罗马的前48个小时里,我和旅行团的足迹几乎完全重合。每个景点面前都排着长龙,每个游客的脸上都张满热切的希望。如果你在许愿池或者真理之口看到一个远离人群踮着脚尖想一窥究竟的中国人,那很有可能就是我。
西班牙广场上正在亲吻的情侣
每到快黄昏的时候,我都会走到西班牙广场。倒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只不过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回来,西班牙广场都像是一个适合落脚的中转站。因《罗马假日》而举世闻名的广场台阶已经不允许游客坐在上面吃冰淇淋,但来自全球各地的情侣们仍然愿意在日落时分贴上一个缠绵的长吻。阶梯下左侧的墙壁上记载着:年诗人济慈于此亡故。早逝的诗人墓志铭上写着:“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如他所愿,他的死亡像春风吹拂湖面般不着痕迹。
后人们的确容易将悲伤的时刻忘却,却依旧津津乐道那些光鲜亮丽的风流轶事:广场一旁的CafeGreco是罗马最古老的咖啡馆,大文豪歌德在此完成了代表作《在陶里斯的伊菲格尼亚》和《哀格蒙特》。同为咖啡馆常客的还有意大利雕刻家卡诺瓦、丹麦雕刻家杜巴森,作家易卜生、果戈里,音乐家肖邦、白辽士、比才、李斯特。广场四周排列着于18世纪建成的英国式的茶馆,曾经被取名为英国人的犹太区。司汤达、巴尔扎克、瓦格纳、勃朗宁等艺术家们都在这一带居住过。
罗马有这样的魔力,它让一代代汲汲名利的尘中人前仆后继,在这个颇有底气的背景前,再低劣再不堪的玩意都能变得高级。它成了一个庞大的游乐场,历史的深度被断然抹去,残留下来的是废墟中萦绕盘桓的缕缕阴影,它们穿越历史的长河,不无诡谲地装点美化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人们爱罗马,爱旧日的光景,爱珠光宝气的世界,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经营这个千疮百孔的幻觉。
圣天使桥和圣彼得大教堂
在罗马的最后一天,我厌倦了游人如织的伟大地标们,又悲哀地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在青旅认识的哥伦比亚舍友就在这时跳了出来,说他昨天去了个好地方,我必须得去一趟。他所说的这个地方叫Parcodegliacquedotti,位于罗马东南郊的阿庇亚古道上,游人罕至。“小众”的一个特征是没有统一的中文译名,有的译为“水渠公园”,有的译为“渡槽公园”。
水渠是古代文明使用的引水工具之一。罗马帝国统治时期,农业生产发展极快,为了发展灌溉农业,在帝国各地修建了高架引水渠。罗马城内那些著名景点也大多和水渠脱不了关系,拿极尽奢华的卡拉卡拉浴场来说,它占地达28英亩,当时就修有专门的渡槽为它供水。水渠公园的一段遗迹甚至直接通向罗马市中心,通过巍峨的拱门,最终往上连接到帕拉蒂尼山上皇帝的宫殿。
水渠公园
从地铁站下车,绵延的水道桥就把眼前的视野一劈两半。桥边有一群学生在聚会,他们发现了我,邀请我一同过去野餐。我回答说想去公园里看看,一个像是领队的男生歪着头想了一下:这儿没门,我们刚从洞里穿过去——他指的是水道桥下的桥洞,高度只能容纳一个人近乎“狗爬式”地穿行。我将信将疑,最终还是弯下腰吃力地踱了过去。他们的笑声在身边回荡:“Haveagoodtime,myfriend!”
刚出洞,我就发现自己被这群调皮的年轻人骗了。左手边30米处,正杵着一个“入口”的标志。
官方数据为15公顷的公园,几乎看不到一个游客的身影,偶然抓住一个外国面孔,当然得好好戏弄一番。水渠公园更像是一个当地人私藏的自留地,有光着上身跑步的中年大叔,有拄着拐杖遛狗的老人家,有咬着耳朵你侬我侬的小情侣,也有围坐在绿草地上唠嗑的大家庭。一片恬适的人间生活。
公园里废墟林立,古树参天,明明还是古罗马大得无边无形的帝国派头,生生地被这些日常化的场景拉近了距离。我学着当地人,往土坡的方向走,再爬上一段残垣断壁,就能眺望整座公园。Vignacce别墅遗址是最显眼的,据历史学家考证,它极有可能是哈德良时期的名匠建造。
在杂草和野花间还点缀着溪流、羊群和隐隐绰绰的地下墓穴。水道桥之外是和公园平行伸展的铁路,直到现在,从罗马南下的火车还会经过这里。要是某个瞌睡的乘客在此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火车鸣笛声隆隆作响,瞧见眼前在天空下沉默不言的荒芜景象,定会疑心自己何时穿越回了晃荡的古罗马时代。
母亲带着孩子在遗迹下散步
我突然想起来,《绝美之城》的海报里,西装挺括风度翩翩的Jep身后,矗立的正是不甚起眼的水道桥。他在二十六岁来到罗马,用四十年的时间寻找“一种伟大的美”,见过上流社会的夜夜笙歌,见过二八少女的勾人唇角,见过奇珍异宝一字排开的金色长廊。影片的结局非常圆满,他找到了他要的那种美,不是夹带吉光片羽的无边人生风景,而是隐藏在谎言之下的生活。
六十五岁的他重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绝美之城的废墟中心。
而同样站在废墟中心的我,不得不离开了。公元年,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大帝把首都从罗马迁至君士坦丁堡。像某种神谕,两个小时后,我将离开这里,飞往那个如今名为伊斯坦布尔的城市。
梵蒂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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