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寒冬腊月,读书金台,朔风刺骨,冻裂脑壳。脑洞大开,臆想阑入,遂形诸以下文字。其中对古文献学者之未来,几许憧憬,几许担忧。如余妄诞,诸君尽可拍砖。如有可取,相视莞尔,余即知足。诚望余之所言尽为废墨,余之所思乃杞人忧天。时值岁杪,鼠味渐浓,姑为戏说,权当贺岁。提前祝各位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早晨7点,胡教授在一阵“哔哔”声中醒来。他推开睡眠舱盖坐起来,伸了伸懒腰。这些年自从有了睡眠舱,他多年的失眠顽疾就治好了。每天躺进去按下睡眠钮,立刻就能进入梦乡。以前不敢亲近的茶叶和咖啡,早已成为他的杯中常客。
今天是考试周的最后一天,中文系级本科生要考他教的《古文献学》。这门课是胡教授最得意的一门课,从28岁博士毕业教到现在,已经教了72个年头。胡教授马上就要过百岁寿诞了,可由于这么多年来出生率持续下滑,社会老龄化日益严重,加上人均寿命不断提高,胡教授现在还是系里的中壮年骨干教师。这个年纪没有病是不可能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呢?不过现在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这不,上周他的一条冠脉栓塞,医生马上让他吞下一粒胶囊,里面有几十个纳米机器人,每人扛把纳米铁锹。过了一会儿机器人队长打出电话来,说里面有个斑块太厚挖不动。大夫又让他吞了个胶囊,这个胶囊里有一台蓝翔纳米挖掘机。不一会儿栓塞就疏通了,胡教授浑身轻松。他耳边响起山东蓝翔挖掘机学校铺天盖地的广告词:“挖掘机找蓝翔,清除斑块身体棒!”
吃过早饭,胡教授来到考场。虽说现在的考试早就不用人工监考了,但胡教授还是想亲眼看看教了一学期的学生们到底学得怎么样。期末考试胡教授只出了一道题:“试根据自己的理解补写《周礼》已亡佚的冬官篇的内容。”早前流行的那些考察学生知识记忆程度的题型,比如填空、名词解释、简答题,早就没有意义了。由于高科技芯片的加持,学生对知识的记忆早已不是问题。你出个名词解释,他/她们能够把各种辞书、专著里的文字原封不动地搬到答卷上。
半个世纪前,人类的大脑只被开发了10%,人们为充分挖掘大脑潜能绞尽脑汁。而今的问题已经反转,不是大脑用不完,而是大脑不够用了。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GDP呈几何级数增长,而人类知识的增长还要更快。与此同时,人类的学习能力发生了革命。以前我们穷尽一生拼命学习能够装到脑子里的知识是极其有限的,而现在借助于量子阅读(是真正的量子阅读,而不是50年前那个所谓的“量子波动阅读”)技术,普通人能够轻易达到过去只有少数天才才能达到的一目十行,甚至是一目百行、一目千行的境界。这是一种扫描式阅读,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被毫无遗漏地输入大脑,而不是像过去的天才靠着善于抓住概要和重点才能实现所谓的一目十行。拜生物记忆与数码记忆结合技术之赐,过目不忘早已是易如反掌之事,准确地说是终生不忘,除非脑子进水或长虫。一方面大脑不断快速输入大量知识,一方面这些东西忘不掉,腾不出空间,所以学生们高中还没毕业脑子就被占满了。到了大学怎么办呢?如果舍不得删除某些信息——这是存在风险的,上周医学院有个学生删错了分区,结果头顶着兽医学知识上了生理学的考场——那就只好外挂存储了。眼下年轻人流行戴一种像大盖帽一样的帽子,其实这是实用造就的时尚,帽檐里藏着一串串的小疙瘩,那就是各种知识的移动存储器。每个人都是两脚书橱,每个人都是饱学之士,这就是今天的现实。50年前风靡一时的电视节目,什么汉字听写大会、成语大会、诗词大会、地名大会、最强大脑,现在连幼儿园的孩子都不要玩。教授们上课时对那些基础知识连提也不要提,以下这些课堂用语早已被扫入历史的垃圾桶:“还记得我上一堂课讲的那个概念吗?”“谁能说说英国脱欧条约的主要内容?”“反物质世界里脱氧核糖核酸的分子式怎么写?”课堂上完全是启发式教学,只有质疑、辩论、想象才是课堂的话题。因此考试的时候,当然也只能出那些需要综合和想象才能回答出来的题目啦。综合能力和想象力的确越来越发达,但由于高度依赖机器存储,人脑自身的记忆力退化严重。前一阵子太阳黑子爆发,导致电磁扰动,一些学生从某B某D上买的劣质存储器出现了问题,连李白是哪个朝代的都记不起来了。
午饭之后,胡教授大胆地午睡了一会儿,在两点钟小心地醒来,开始下午的工作。他正在主持一个文献整理重大项目《食藏》,要把世界各地古往今来有关人类吃喝的文献搜罗净尽,整理出版。其中既有饮食文化方面的理论著作,也有文人雅士对于美食宴集的品题咏叹,甚至还包括从各种渠道搜集而来的多如牛毛的菜谱、菜单。几个月来他已经完成了中国历代几千万字饮食文献的整理工作,若是在50年前,同样的工作量需要数十人耗费20年以上的时间。他和几个项目组成员的时间和精力主要放在搭建项目研究框架,确定收录范围、文献种类,制订整理规范,以及调研采购市面上的文献整理AI助手上面。把古籍图像识别转换成文字,对各个版本进行比对校勘并生成校勘记,对文字进行分段、施加现代标点,这些在过去需要动员大量人力,经年累月才能完成的工作,现在在AI手中分分钟搞定。AI抄书校书,既不会觉得枯燥厌烦,也不会犯困打瞌睡,还能够避免人工抄校难以避免的讹脱衍误串行错简等毛病,实在是古籍整理的理想之选。在提交正式出版之前,胡教授和他的团队还是要对AI处理的结果进行审核、修改、把关,这当然是最体现学术含量的地方,也是在AI的汹涌攻势下人类学者所要坚守的最后阵地了。
世界上其他地区的饮食文献,也不难搜集。除了胡教授在全球各地有合作者之外,最重要的是世界各地收藏的文献都早已实现了数字化,提供免费共享,只要制订出合理的搜集方案,功能强大的AI助手就能够在短时间内把相关文献汇集到一起。翻译就更不是问题了,AI已经实现了对各种语言的自由转换。翻译这种职业早就不存在了,纯粹的语言学校都已经关门大吉。古文献学生再也不用学曾经令他们深恶痛绝的洋文了,考研、考博一个单词难倒英雄汉,满腹经纶的才子因为过不了外语关而名落孙山的悲剧再也不会上演了。毕业论文英文摘要也早已告别Google翻译时代——那是一个令论文作者、读者和胡教授曾经担任过的专业外语教师都不堪回首、备感尴尬的时代,AI助手保证给你译得字正腔圆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审读完一部分《食藏》的整理成果,胡教授又拿起《人间吃史》的写作计划端详起来。这部著作是《食藏》的配套成果,计划撰写三千万字,用两年时间完成。以前的著作受制于纸质书籍的物理承载能力,以及低效率的写作和阅读方式,篇幅不可能很长。现在的超维任意塑形电子书理论上没有容量限制,加之写作和阅读速度今非昔比,写作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解放。阅读方式的革命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在写作方面,AI写作助手的参与把下笔千言、日书万纸从修辞变成了现实。早在50年前,AI就能写出像模像样的唐诗,写出水平超过某些研究生的学术论文。时下AI的写作水平更是今非昔比,非同小可,把聚合排比资料、起草初稿的工作交给AI已经是著述界约定俗成的惯例。
人类的著述史经历了几次革命。最早的时候甲骨、金石、简帛等书写材料昂贵笨重,必须言简意赅,否则就是暴殄天物,所以要惜墨如金。后来发明了纸,载体轻便便宜,文人们就放开手脚洋洋洒洒地写起来,这是写作生产力的第一次解放。后来有了印刷,书籍数量大增反过来刺激创作的繁荣,书的部头越编越大,可以说是写作生产力的第二次解放。不过一般书稿还得手写不是,尤其是修改起来十分麻烦,每改一稿都得重抄一遍,手写酸了不得想着少写几个字?用笔写作这种工作方式限制了著述篇幅的膨胀,有人专门研究过:
电脑的使用是写作生产力的第三次革命。虽然手腕酸痛度与腱鞘炎加颈椎病此消彼长,但无论如何劳动强度是大大减轻了。最显著的是修改工作量成倍缩减,再也不用没完没了地重抄稿件了。加上有了剪刀加浆糊的升级版复制粘贴功能,码字的效率不啻提高百倍。于是乎十指翻飞,鼠标轻点,著述倍增,洛阳纸贱。不过作者不还得收集资料谋篇布局遣词造句吗,人的体力和脑力是有限的;写好了以后不得印刷装订成册吗,人能搬得动的书本的重量也是有限的,这些都限制了著作的体量。今天在第四次写作革命浪潮冲击下,起稿自有AI代劳,新型载体则让皇皇巨著亦轻如鸿毛,所以尽可以撒开了写去。欲赋新词,先揿AI;电流过处,文思泉涌。舞文弄墨,岂文人之专利;著作等身,皆可望而可及。明朝有两个文人祝允明、唐顺之,慨叹当时出的书太多太烂,必欲烧之而后快,要是他们向天再借五百年活到今天,只怕要气得退回到明朝去。知识在以几何级数增长,但著述如滔滔江河越来越水也是不争的事实。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可阻挡,识时务者不会自伸螳臂,总是能够顺历史潮流而动。这不有人又研发出了著述干货提取机,据说使用效果相当不错,很可能会带动起一个新兴产业呢。
当然,AI生成的稿子还是要经过胡教授把关修改,否则还是会带有机器味。50年前学生毕业论文要通过软件检测,文字重复率超过一定比例就被视为不合格。如今重复率这样机械的指标早就被淘汰不用了,现在的检测指标是机器味。机器味太重表明论文没有经过作者的大脑,基本上是AI的作品。在学校指定的毕业论文制作室里,有几只晃来晃去的机器狗,像海关嗅毒品的警犬一样嗅论文里的机器味,一旦一份论文的机器味超过15%,就会被机器狗叼出来扔到标着“垃机论文”的筐子里。
胡教授晚饭后散步回来,又重新坐到电脑前。明天就要给“出版六家”交稿了。这个稿子只有几千个字,他要完全自己写,把AI请出书房。在这个著述动辄上千万言的时代,几千字的小品文已经像诗一样珍贵了。写作本来是一项技艺,一种艺术,曾几何时在AI的滚滚洪流之下已经几乎蜕变成一种技术了——50年前的光景可完全不同,理工男徐教授就因为在冷冰冰的冰川冻土杂志上奔放炽烈地秀文艺范儿而名噪一时。“出版六家”是胡教授在这个机云亦云的时代刻意为自己保留的一块自留地。多年来他一直把为“出版六家”写稿当做一种调剂和享受,那种精神上的愉悦硬邦邦的机器怎么能够体会得到,怎么能够和他分享呢?胡教授不允许“出版六家”这样富有灵性的文字,掺入丝毫败胃口的机器味。这次写点什么呢?他抬头看到墙上半个世纪前“出版六家”的全家福,抚今追昔,不胜感慨,缓缓地在屏幕上输入一行标题:《:胡教授的一天》。
责任编辑:王丹泽
作者简介
何朝晖,历史学博士,现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古典文献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明史、版本目录学、书籍史。著有《明代县政研究》、《晚明士人与商业出版》、《书籍的社会史——中华帝国晚期的书籍与士人文化》(译著)、《书史导论》(译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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