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生寓所与先生合影。
一
人生很多是机缘。我和罗宗强先生相识,纯属偶然。
第一次见罗先生,是一九七八年十月,那时我在江西师院(后来叫江西师大)学报工作,到全国各高校学报访问。这天结束济南活动,晚九点多乘火车出发,次日凌晨三点到天津。在车站呆到六点半,才坐车到南开大学。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天津也受影响。一路看到天津还留有地震的痕迹,街旁还有防震棚,南开大学校园里也不少。还有震坍后的断垣残壁。据说,天津还有五分之二的房子没有盖起来。那时外出找住宿还困难,要单位介绍信,还有其它麻烦手续。但我们住宿还顺利,跟南开学报的老师一讲,他们马上联系上了。休息了一天,夜里乘火车辛苦了。
第二天,到南开大学学报,和编辑部的老师座谈。这时一个瘦小个的中年老师过来。听说我们从江西来,特别热情,自我介绍说,他原来在赣南师专工作过。这时我们知道,昨天为我们联系住宿就是这位老师。中年老师带我们到他的“家”。那时学校百废待兴,学报编辑部蜷缩在一间学生宿舍。中年老师的“家”就在隔壁,是学报的一间资料室。原来也是学生宿舍。后来知道,那是学生第八宿舍。
靠门口的一半堆满了学报的资料。靠窗的一半,临窗一张非常简易的三屉书桌,一张学生宿舍用的双层架子床。床的一边则堆满了家里用的东西,衣箱脸盆碗具之类。床上躺着一个病人,病人略一欠身,点头笑笑,算是对我们表示欢迎。知道是中年老师的太太。
中年老师说了一句太太为什么卧床,好像还说他有一个女儿。中年老师也介绍他姓什么,名什么。都没有记清。我们带队的是一位年长的老师,一应“外事”交流交谈,都是这位年长的老师出面。一路杭州、上海、南京、苏州、曲阜、济南,后来还有北京、郑州,接待我们的太多了。天津,南开,还有接待我们的这位瘦小个的中年老师,已有过的一点印象,早就被忙忙碌碌的一大堆事情冲得淡而又淡。
印象中,我似乎说了一句我是赣南人。
将近两年以后,一九八○年八月,我仍在江西师院学报,参加庐山全国文艺理论研讨会。这是一次盛会。三百多人,全国除台湾省之外的二十九个省市,近一百三十所高校,四十多个文学报刊出版单位,八个文学研究单位,都有代表参加。全国和省文联的高层领导,一些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都来参会。会议间隙,游览风景点:仙人洞,龙首岩,三叠泉……
这一天,走出东林寺,到下一个景点。四周群山苍翠,寺边稻田环绕,我抄近路,从田埂上走去。这时,近身后一个清晰的声音:
“小卢!”
我回头看去,一个中年老师,身材不高,脸清瘦清瘦,但眼睛很有神。我一下子想不起是谁……
“我是罗宗强啊!”
我还是茫然。那老师又说:
“我是南开大学的,学报的。”
这下我想起来了。连忙问候:“罗老师好!”罗老师眼神很慈祥,一边说话,一边就拉着我的手。习惯了远远地看着那些名人,那是一种稍带点紧张的疏远之感。罗老师则一下子让我感到亲切。
后来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问了一句:
“罗老师,您觉得这次会议怎么样?”
我以为罗老师肯定会大为赞叹一番,然后作些细细的分析。因为仅那些人的名字,就足以让人心里生出不知是敬畏还是震动。不料罗老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老一套。”
我暗自吃了一惊。要知道来开会的这些人物的份量啊!那么多如雷贯耳的名字,仅就两个大会报告的人物来说,陈荒煤是老资格的文艺评论家,文化部副部长,中国文联党组副书记。王若水是《人民日报》副总编,更是红极一时的被视作一流理论家的人物。当时他的异化论,倾倒了多少年轻学人。罗老师却淡淡的一句“老一套”来评价,确实让我吃惊。
接下的庐山之游,基本上和罗老师相伴。三宝树,芦林湖,含鄱口……,罗老师仍是很慈祥,时不时拉着我的手。说话不多,到一处,只是说:“庐山真美!”在山上看到一种花,记不清什么花,漫山都是。便找来工具,挖了一株,说:“这花真好,带回去种。”
从庐山下来,我便写信问候。先收到罗先生寄来新著,《李杜论略》。题签:“恭请盛江学兄指正,宗强赠。”
这之后,信件来往越来越密切。一九八二年十一月,收罗先生信,说他将赴济南参加《文心雕龙》会,四川江油李白会,问我去不去。还问我要相片。后来又来信说,《古代文学理论丛刊》问他有没有好稿子。这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的会刊。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成立于一九七九年三月,是改革开放以后成立比较早的学术团体,最早,周扬是名誉会长,郭绍虞是会长,常务理事有吴组缃、杨明照、程千帆等,都是赫赫有名的一代顶尖学者。《丛刊》当时很有影响。不久,我写成一篇,题为《〈文心雕龙·辨骚〉辨析》。罗先生推荐,不久,文章发表于《丛刊》第七辑,并且寄来六十三元稿费。
这时,罗先生来信问我的研究方向。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又来信嘱为《唐代文学年鉴》写评陈迩冬先生《韩愈诗选》的文章。我按要求完成书评寄上。不久,又完成《韩文系年举疑》,还有《柳冕考》和《柳冕文论评议》,都寄请罗先生指正。
这年年末,我给罗先生寄上茶叶、莲子。不久,收到罗先生寄来《唐五代人物传记数据综合索引》。傅璇琮先生等编撰的这部一百三十多万字的巨著,对研究唐代文学非常有用。我又写信告诉罗老师,我已确定硕士论文选题,题目是《庄子对韩愈文学思想的影响》。
再一次见罗老师,是一九八五年三月。硕士研究生毕业之年,有一次访师查资料的机会。我于是先到北京,再到天津。
下午到天津,不敢打扰罗老师,自行住下。第二天,拜访罗老师。罗老师已回中文系,住南开大学北村。两间不大的卧室,中间夹着一个过道式小厅。北方叫中单。一楼。
“一楼好,有院子,可以养花。”
穿过一间卧室朝外的小门,果然一处小院子。种满了花,也有并不开花的绿色植物。有盆栽,也有直接种地里。一处葡萄架,爬满了葡萄藤。
“过些日子,就长叶子,到秋天,就结葡萄,就可以吃葡萄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竟然想到了罗老师的一颗童心。我问罗老师,从庐山带回来的那花,种在哪里。罗老师说:“没种活。南方的花,北方养不好。”很带点遗憾的口气。
罗老师接着问我住哪里。我说,住学校招待所。罗老师连声说:
“哎哎哎,不住那里,不住那里!就住家里,就住家里。把行李都搬过来,快搬过来。就住家里。”
连说了几个“就住家里”。我正要推辞,正想说,住招待所也很方便,没等话说出口,罗老师又说:
“听话,别不听话!快搬来,把房退了。”
亲昵中带点嗔怪,不容分辩,连催我快去。
我只得乖乖地依从。刚安顿往下,进来一位老师。罗老师介绍说:“这位是阮国华先生,湖北黄石来的。”后来我知道,阮国华先生也是南开毕业,在黄石分院,要调南开,正办手续。后来我也知道,罗老师正规划做《中国文学思想史》。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项目,为这个项目,耗费了罗老师一生的精力。调阮先生过来,就为完成这个项目。
罗老师接着介绍我说,江西师院来的,“思路很好,『庄子与韩愈文学思想』,思路很好。”连说“思路很好”,说的是我的硕士论文选题。受到称赞,我有点不好意思。
第二年,一九八六年,暑假时分,罗老师来信告我,国务院已批准他为博士生导师。那时遴选博士生导师,每一位都要经国务院学科评议组评审,极为严格。后来权力下放,各重点高校才能自主遴选。后来罗老师告我,遴选博导时,校长找他谈话,说,南开大学学科要发展,要罗老师在全国物色人材。罗老师问我,愿不愿意报考他的博士研究生。
这一年,罗老师开山纳春,全国只我一个人报名,也只录取了我一个人。从一九七八年第一次见面算起,整整八年,从一九八○年庐山会议算起,也有六年,终于投到罗老师门下。
入学前,对罗先生就抱有不同寻常的崇敬。
得到先生第一部著作《李杜论略》,眼前就猛地一亮。多年苦苦的探寻,这时心里仿佛打开了一扇窗,领悟到什么是学术,什么是审美。李白,杜甫,两位再熟悉不过的诗人,仿佛这时才更深地把握了他们的诗美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当然,也深切地感到那才是真实的李杜。李白的任侠、求仙学道和功业追求,都是追求非同凡响的生活,杜甫则用温饱代替了功业,平凡替代了非凡。李白诗写虚,清雄奔放和清水芙蓉的美,杜甫诗的写实传神、沉郁顿挫和集大成,其美的内蕴,其诗的意趣,尽现眼前,真如舒陈画卷,铺展锦绣,是理性的思考,也是艺术的享受。
再读到先生关于韩孟诗派的论文。发表在《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第九辑。韩愈、孟郊,还有李贺。他们的诗,美在哪里?好像能说出一点,又说不清楚。但是罗先生说清楚了。异乎寻常的怪奇的美,光怪震荡的美,怒张的流动的力,全然是新的分析,细想又是最准确的把握。罗先生那支笔,一下子就把那深层的美的意蕴,发掘出来的。还有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的《唐代文学思想发展中的几个理论问题》,真是大气度,驾驭全局,有破竹之势。
那年访师查资料,在北京,我拜访了另几位著名学者。拜访了舒芜先生。这是《中国社会科学》的编审,《中国社会科学》是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顶尖刊物。舒芜在这个刊物上刚发表了也是论韩愈的论文。但是舒芜对我说,还是罗先生的写得好。“震荡的美,震荡的美!写得真好!写得真好!”他连说了几个“写得真好”,连说了几个“震荡的美”,那是罗先生对韩愈诗美的概括用词。
拜访了傅璇琮先生。傅璇琮先生那时是中华书局的副总编,中华书局是国内最顶尖的古籍出版社。傅璇琮先生那时还是唐代文学学会的副会长。唐代文学学会是国内又一个成立很早,很有影响的学术团体,那里大家名家云集。傅先生知道我要去拜访罗先生,连声说:“罗先生很有理论水平,很有理论水平。”“很有”两个字说得很重。
入学之后,对罗先生的学问之深有更深切的领会。
入学第二年,罗先生赠新著《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那是久久的震撼。真是高屋建瓴。唐代那么多作家,那么多文学创作,不再是零散的珍珠,而汇成统一的历史进程,时而如溪水潺潺,绵延不绝,时而又如洪流滔滔,浩浩荡荡。它如一座大山,广博巍峨,而山间每一片树叶,每一枝小花,诗文审美,心态剖析,政局审视,又勾勒得那么细,那么美。理论思考那样高深,却又如明镜般透亮清晰,触手可及。
再后来,是罗先生的《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和《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每一部书都是久久的震撼。那一团乱麻般的历史,那脉络理得那样清晰。又是高屋建瓴,又是洪流滔滔,又是大山巍峨而小花细美。玄学不再玄虚空洞。东汉末名士潇洒风流与凄凉血泪,嵇康的悲剧,阮籍的苦闷,谢安、王羲之的优雅从容,陶渊明的田家自然,一幅幅都是鲜活的画卷。写名士们的潇洒与血泪,那文笔也带着潇洒与血泪。带着审美,带着感情,带着历史的审视和理论的思考。每一朵浪花,每一片树叶,都映照着一个世界。
隋唐,魏晋,南北朝,文学,玄学,有多少人耕耘过!著述如山,成说如海的背后,是多少显赫的名字!但是罗先生迎刃而上,每一部著作,每一个立论,都在山与海之中拓开一片新境!而这参天大树,不论细小的枝叶花朵,不是粗大的主干,都深深扎根于厚实的土壤。
罗先生给研究生讲课,研究生说:“听了罗先生的课,终身受益!”
著名学者傅璇琮先生说,罗先生的著作,是在整个研究的进程中划出一道线,明显地标志出研究层次的提高。他说,繁忙的工作,杂乱的事务,常使他束带发狂欲大叫,而一天繁忙之余,于灯下翻开罗先生的书稿,读了几页,心即平静下来,感到极大的满足,既有一种艺术享受的美感,又得到思辨清晰所引起的理性的愉悦。
曾是文化部长的著名作家兼学者王蒙,每年都在